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亦舒:最可怕的事就是感情的自然死亡

亦舒 当代作家 2021-01-24


淘气夫妻选自亦舒短篇集《哀绿绮思》


最可怕的事便是感情自然死亡。

什么事也没发生,无声无息,无疾而终。

所以看到老夫妻为了第三者大打出手,心里还真的羡慕。那多好,至少在对方心中还有个份量。

我与无迈早已没有这样的乐趣。

订婚三年后才结的婚,婚又三年,是无迈先说觉得闷。

一年才两个星期的假,天天不外是由公司到公寓,再由公寓赶到公司,动作全靠脊椎神经操纵,不必经大脑,挤哪班车,穿哪几套衣服,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,钟头女佣永远洋芋煮鸡算一道菜,鸡煮洋芋又是另外一道菜,连见面的朋友都永远是那几个。

闷出鸟来。

周末打球逛公司与亲戚吃茶,平常听音乐看电视早早上床睡觉,记忆中我从来没有与无迈热恋过。

认识她的时候刚刚失恋,令我伤心的是一个如玫瑰花般的女孩子,她还没让年轻的我走近她的身边,我已经恋爱,一次约会她没到,我就失恋。想来真是可笑,但人生能有这样可笑的机会还不多。

静下来之后,决定痛改前非。因无迈最爽朗活泼,我便对她立追,感觉上她是个有正义感的人,不会耍我,我在一次创伤之后不再需要一个温馨的小安琪儿,我要一个忠诚的朋友。

无迈真是我最好的朋友。

约会从不迟到,开销五五分账,又不吃醋。

同她说起前任女朋友种种令我吃苦之处,她会皱皱眉头,说:“呵,这样?”并且表示那是只卑鄙的狐狸精。

毕业后我们就订婚。

在学校里,她功课比我好,做事的时候,她升得比我快,事实上她真的比我能干。

她说:“将来我们孩子可以拍一套超八米厘的影‘急惊风与慢郎中’,主演者:妈妈爸爸。”

我不以为忤。

求仁得仁,夫复何求。

无迈再对我诸多讽刺不妨,她不会出卖我。

这就够了。

可是我同一般男人一样,订婚之后,眼睛还在自由田里瞄来瞄去。

有时也约会一下其他的女孩子,因为无迈高贵端庄,我选的散约多数是艳丽的那种:发发浓妆大耳环,看上去不知是哪个电视小明星的,妈妈老说我低级趣味。

“神经病,没有一个及得上无迈的一半,给无迈知道了,当心你的头!”

我也一直根担心,越担心越觉得剌激,千方百计要出来玩。

促成我们结婚的就是这种约会。

那次无迈出差东京去两个星期;我高兴得昏了头,立刻打开电话簿子,一天一个,约好十个女孩子,天天的节目不同,特地编了个时间表,一把无迈送上飞机,马上出去玩。

一连十天下来都没出毛病,我日日与不同的女孩子打球游泳吃饭看戏,新鲜得不得了,时间表用完,意犹未尽,问同事小丁有没有女伴。

小丁说有,给我一个号码,我拨电话到那间大酒店公关部,三言两语便把那女孩子哄得下午五点半在咖啡厅等我。

到了那里,看到那女孩子,就呆住了,她长得像我第一个女朋友。同一式的小圆脸,大眼睛,笑起来充满媚意,衣服穿得很时髦,但看得出重量不重质。

所以我有点神往。

当然现在我对女人的品味已经转变,不再会醉心于美貌,不过初恋是初恋,感情因回忆而变得温馨。

所以精神有点过于集中于这个女孩子身上。

等到一轮喁喁细语,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,抬起头来,发觉站在我面前的是无迈的时候,已经丑态毕露,太迟太迟。

当时无迈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,她看也不看我身边的女伴,只说:“我早回来了,没联络到你,空下来拨电话给我。”

我只得替她们介绍。

无迈略点点头,就同她一班同事离去。

我魂飞魄散,连忙赶到她家,使劲按门铃,没人应,打电话,没人听。

我并没有在她们前立一宵。

我欺侮她是一个智慧的女人。

妈妈非常幸灾乐祸,她说:“我看你到哪里再找一个周无迈去。”

无迈一连两个星期与我失去联络,我什么胃口都没有了,下班后就回家,抽烟喝咖啡。

小丁问:“要不要出来跳舞?左右是个死罪,你还有超生的希望嘛!”

他真笨。没有被揭发的危险的那种玩,有什么味道?无迈是无迈,没人可以代替她的位置,其他的约会不过是调剂生活用的。此刻大祸临头,谁还顾得到枝枝叶叶?

我出动老妈去劝无迈回心转意。

无迈同妈妈说:“他叫我双眼见了,我很难下得了台。”

我继续那茶饭不思、苦苦哀求的事业。

妈妈说:“我看你根本没重视过无迈,这一回何必出动老子娘这么大阵仗。”

“不不,我重视她,我当然重视她。”

“那么就跟她求婚吧,娶妻发德。”

仿佛无迈是个丑女。

我与老妈三番四次上门去!经过许多复杂的商榷,我们决定结婚,感谢上主无迈应允了我。

我发誓婚后做一个好丈夫,从一而终。

婚礼很简单,旅行回来之后,各自为事业奋斗,时间过得很快,一晃眼三年。

我说得出做得到,这一千个日子过得规规矩矩,一点纰漏都没有。

日子闷是闷一默,但平静是福。

当无迈说受不了的时候,我很震惊。

“什么?”

她说:“我们结合根本是一种错。”

“结婚三年才说错?”

“是的,事实证明如此。我们性格差得太远。”

“为什么不早说?”我很愤慨,“你以为只有女人的青春是青春?咱们男人活该年纪都长在狗身上?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无迈说:“以前人家说夫妻俩没话好说,我不相信,现在我信个十足。”

“没话好说?无迈,你不是开玩笑吧?我们一向有沟通……”

“世文,很多时候,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,你好说话,毫无疑问,你也好热闹,但早——”她者着我,说不下去。

“来呀,”我说:“人身攻击呀!为什么不?一切都是我的错,骂我呀!”我想与她大吵一顿。

能够大吵一顿的话,感情发泄出来,对大家都好,吵架是一种交通的办法。

“不,”她很平静的说,“是我的错,我不该匆匆忙忙同你结婚。”

我根本不明白她说些什么。

匆忙?怎么可以称之为匆忙?我们前后在一起都六年了,我全部生命的五份之一。

我沉默下来。

这三年来我们的确过得很闷。但是结婚难道不是为了玩不动才休息的?不然干嘛要结婚?一切都敲定了,可以舒舒服服,心无旁骛的享几年清福,下了班回到家戴起耳筒听音乐,喝杯茶,看个好电视剧集,早早上床……否则为什么结婚。

夫妻间一切有默契,不必多说,何必还出去挤票子看无谓的电影与戏剧,难道还要我每晚开车同她兜风?结了婚就是结了婚,我丘世文决定退休才结的婚。

每个男人想法都一样,无迈简直是故意在鸡蛋里找骨头。

我承认她的想法一直很新鲜,不过这六年来我一直成功地把她控制得牢牢的!如果说到现在才有变卦,那简直好比煮熟的鸭子飞了上天。

我们冷战了两个星期。

无迈把我当透明人。

在房子里进进出出,她与我擦身而过,不言不笑,也不愠怒,什么表情也没有,就是冷淡。

我大声说,“我做错了什么?你讲呀!”

“没有错,”她瞠目,“谁也没有错,好了没有.婚姻的失败有许多因素,不是谁的错那么简单。”

“我们的婚姻失败?”我怪叫。

“当然,三年来没有沟通,不失败难道还是成功?”

“很多的幸福婚姻也不过如此。”

“各人的要求不一样,”她说:“世文,如果我的要求那么低,我孩子都十多廿岁了。”

“无迈,我不知道你在钻什么牛角尖。”我非常不快乐,“无迈,我白天还有工作,你破坏我的情绪,对我的事业有很大的影响。”

“世文,你似乎忘了,我也有工作,我也有事业,这番话反过来说,同样有效。”

我忘了该死的现代女性经济独立后简直刀抢不入,谁也休想奈她的何。

我问:“你不是想分手吧?”

“我在郑重考虑,在这个过渡时期里,我希望你给我某一个程度的自由,不要叫我跟你进进出出,叫我跟你行动一致。”

“我有勉强过你吗?”

“我们不必详细讨论这个问题了。”

“你什么都不肯摊开来说,无迈,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,我怎么知道你要的是什么?”

“我说过的,世文,我说过,我争取过,我暗示过,但是你从不对我加以理会。世文,现在我已经心灰意冷,我不想再把这种关系继续下去。”

“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,无迈,我真的不明白。”我开始觉得这件事的严重性,她并不是在跟我要花枪,“无迈,婚后我规规矩矩,一次胡闹都没有,一切瞒不过你,你怎么反而对我诸多挑剔?”

“世文,但是这三年内你根本没有参与这一段婚事,你没有带回来一枝花,没有——”

“花!”我拍案而起,“为了一枝花要跟我分手?你们女人就晓得花跟巧克力,世界上不断的爆发内战、饥荒、核子炸弹随时会得发动,你还有心思顾及花与巧克力!告诉你,每天下班可以平安无事的用热水淋浴,你就该感激上主,花!”

我骂完之后轻松了一点。

无迈仍然说:“你不明白。”

我指着她的鼻子,“我是不明白,不过你听着,周无迈,你生为丘家人,死为丘家鬼,你嫁我三年,觉得生活沉闷,就装神弄鬼的给我来一大堆歪理,你想争取什么?你不用想,哪个狗男人有胆子约会我的老婆,我用木棍就打断他的狗腿!你爱闹小性子发脾气,请便,下班不乖乖回家,你当心!”

说完这番话,我进书房,大力关上门。

想想不放心,又推门出来,补一句:“离婚?不用想!你蹉跎了我六年的时间,如今我年老色衰,还到什么地方另觅新欢?你想一走了之?没可能,你杀了我吧。”

那天晚上,是结婚以来第一次睡不着觉。

通常一淋完浴,往书房的长沙发上一躺,便可以睡得呼呼响。通常由无迈把我摇醒,或是索性替我盖上毯子,就此进入黑甜乡。

第二天一早无迈便出门赶上班,我因是长辈的公司,可以迟一些,慢慢做早餮,听音乐享受……这也是很应该的,多次与无迈要求,请她不要再去做工,她老是不肯。

那么辛劳,干什么呢?都结了婚了,莫名其妙。

无迈说我视婚姻如生命的休止符:总之结了婚,什么都不必理。

她说我们初时在一起,不是这样的。

初时!六年前我还年轻,精力旺盛,六年后我都是一个准中年,叫我打哪来的气力?哪来的心思?

换句话说,无迈搞这场风波,是为了抗议我婚后对她的冷淡。

岳母说:“那你就哄哄她吧。”

“怎么哄呢?”我说:“老夫老妻,还讲这一套,肉麻!”

“世文,这就是你的不对了,谁不知道你哄女孩子是一等一的高手,为什么单单对老婆一筹莫展?是不是米已成饭,从此轻视她?”

“女人结了婚就该在家养孩子理家事!”

岳母笑说:“呵,怪她不守妇道?”

“做了十年还不够吗?”

“你不能叫一个大学毕业,一向有事业的女人回家做煮饭工啊,她有她的世界,你叫她怎么打回头呢?她不会快乐的。”

“这一向来我也很不快乐。”

“这也许就是她不满意的原因。”

“我们两个人对婚姻的看法大大的不同。”我说。

她觉得夫妻在婚后应比婚前更殷勤地追求感情生活。

我则认为刚刚相反,婚前已经捱够,婚后还不休息,会得因劳成疾。

我办不到。

如果因这样的小事而离婚,全世界没有几段婚姻可以维持下来。

这是一种不成熟的孩子气!毫无疑问,发生在无迈身上,尤其令我失望。

我娶她,便是因为她的爽郎与直接,不必长年累月低声下气来侍候妻子,但经过三年的太平日子,战争终于爆发。

她!

我同母亲说:“无迈最佳的本质便是似男孩,此刻忽然也忸怩作态,真令人失望。”

“假如她真是男人,你也不能娶她做老婆,是不是?”母亲说:“都老夫老妻,她,劝得她回心转意,我好抱孙子,实在等得心焦,你们还在那里玩耍。”

我苦笑。

无迈这个人,讲得出做得到,她真不是讲玩的,发起蛮来她不知几时搬出去住,叫律师跟我联络。

忽然之间我觉得一切索然无味,我很伤心。

我对她这么好,她不明白什么是夫妻间的感情。她以为一枝鲜花、一瓶香槟,在夜总会订张台子吃晚饭点根洋烛说声我爱你便是爱情。

贩卖这种爱情我丘世文最拿手,女孩子明知是谎言,也乐得享受一下此情此景,但叫我把这种手法用在无迈身上,未免太过,她是我的伴当,我的妻,我终生的合伙人,我不能与她上演这种闹剧。

无迈自以为理由充份,实则无限的幼稚。

她说我不明白她,她又何尝明白我。

谁是谁非,说下去无益,要我分手,我怎么都不肯。

话还没说完,无迈下班开始迟回来。

而且每次回来都同女佣说:“我已经吃过饭,开饭给先生吃吧!”然后开始看报纸。

我这一生,只有女人问我跟谁去吃饭,我还没有问过女人同样的问题;忍了三次,终于忍不住,我问:“你到底跟谁吃饭?”

“同事及朋友。”

“我希望你以后回家来陪我吃饭。”

“为什么呢?”她心平气和的说:“你喜爱肉类,我比较嗜吃蔬菜,我一顿饭十分钟可以解决,你呢非一两个钟头不办,两个人各管各生活这么久,各自修行,不如分开吃。”

“不行!”

“你讲讲道理好不好?”

“你非得同我吃饭不可,你是我老婆。”

“神经病。”她笑。

我气得透不过气来。

第二天中午,我特别早一点自写字楼出门,开车到她办公室门口等,她与一大班同事出门来,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客观地看自己的妻子。

她实在是一个整齐潇洒的女子,与男同事有讲有笑,侧着头,神态竟是这样的女性化。

我心头一阵紧张,她那些男同事把她当一朵花似的侍候着,领在前头同她开门。

我立刻上前,“无迈!”我操起她的手,向她同事点头,“各位少陪,我是无迈的先生,此刻来同她吃饭。”说里也顾不得他们表情表愕,拉起无迈就走。

“你疯了?”无迈问。

我将汽车水拨上的告票取下,把她推进车子。

“你疯啦?”她又问一句。

我咧嘴咆吼,“不疯也被你逼疯,我早就疯了。”

我把她抱到一间沙拉吧去吃午饭,自己嚼三文治,十五分钟吃完午餐,把她送近写字楼,累得自己一佛出世。这样做是值得的,那班小子别想趁火打劫。

下班时分,我又开车赶到无迈那里去。

幸亏我放五点,她放五点十五分,开快车可以赶得及。

在门口把她截住。

她说:“我跟同事还有话说。”

“有什么话明天再说。”我紧绷着面孔,“快上车!不上车你别以为这里不会上演六国大封相!”

“你真的疯了。”

“废话少说,上车!”

我一阵风的把车子开走。

以后一个月,我天天接送她吃午饭,下班去把她接回家。三十日下来,因为奔波,我瘦了一大圈,晚上又睡得不好,中午吃得不够,整个人落形。

无迈说:“你这是何必呢?”

“我不会给任何人有机会趁虚而入。”

“你看你都瘦得不似人形了。”

“我在所不惜。”

“你这个神经病!以前周末求你开一转车到浅水湾去散步都似要你的命,现在无端拼起老命来。”

我冷笑一声,“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?想我放松你?”

“你这样下去,先折磨死自己!”

我嚎叫起来,“好,好,你想我死,你干脆谋杀亲夫好了。”

无迈睁大眼睛看着我,把我视作大麻疯。

中午与晚上把她看个实,以为没事,谁知道早上仍然出了毛病。

一天我早起上浴间,听见她在说电话,我看看钟,才八点,这么早,跟谁说话?

只听得无迈轻笑数声,答道:“我立刻下来,我知道今天车会挤。”

我穿着睡衣就扑出去:“谁?”我大声问:“那是谁?”

无迈已经穿戴整齐,人在晨光下犹如一朵水仙花,她瞪我一眼,拿起手袋就走。

我拦住她:“谁?谁来接你?”

“有人见我是顺路,来载我一程,怎么,你到今天才发觉?都接了我半年了,我还付他汽油费呢。”

“是男是女?”

“男女还不一样是人!”

她推开我,我眼睁睁看她出门去。

打露台往下看,只见一辆小小的红色车子等她。

她玲珑的上了车,车子便开走。

我捧着自己的头。

女人要变起心来,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
我有点气馁,我已经很瘦很瘦,如果再努力地盯住无迈,怕活不了多久,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?

虽然不甘心,第二天一早还是起床了。准八时,我把玩看车匙等无迈出来。

她见到我,一呆。

我说:“来,我送你。”

“什么?”她像是没听清楚。

“不必劳动同事,我送你。”

我把她拉出门。叫那个红色跑车的主人扑个空也好,活该。我又有阵痛快的感觉。

在车里无迈说:“即使这一切也不会挽回我们的感情。”

我嘴硬,“谁想挽回什么?我只是不想给别人占了便宜去。”

“你这样累不累?”

我打个阿欠,“你别管。”

“我劝你休息休息,龙体保重。”

“你少管我!”

“管接管送还要管吃饭,啧啧啧,就算在被追求的金色年华,也得不到这样好的待遇。”

我忍着气。

忍忍忍忍忍。

车子到了无迈的写字楼,我放她下车。

才八点三刻,我很少这么早来到办公室,简直手足无措,无端多了两小时出来,干什么好?去吃早餐吧。

我买了报纸到文华酒店叫早餐,细嚼起来,一连喝三杯浓茶,才算清醒一点。

消磨了一小时,回写字楼,女秘书在打毛衣,看见我连忙把私伙收起来,大吃一惊,我从来没这么早过。

那一天的上午特别长,功夫特别吃重,十二点已是饥肠辘辘,我买了三文治牛奶去接无迈。

她说:“今天有同事生日,我要同大队去吃饭,你饶我这一次。”

我说:“我想到浅水湾去。”

无迈不耐烦,“改天吧,我有我的事。”

“无迈——”我拉住她。

“别在我办公的地方拉拉扯扯,世文,太迟了,我已经培养了自己的兴趣,有自己的朋友与消遣,多年来你没有理会我……现在太迟了,别骚扰我。”

我把三文治与牛奶扔进海里去。

那天下班赌气不想去接她,但终于还是去了。

她上车,把我当司机,没有话说。

我自觉瘦了很多很多,非常憔悴,看上去像明媚照人的无迈的爹。

放弃吧,我自怜的想。

老婆要变起心来总是会变心的。

多少婚姻无疾而终,不会有人取笑我的。

即使有人要耻笑,也让他们笑好了。

这样子斗下去,我真会垮掉,而无迈就在冷冷的等我垮,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。

第二天早上,我咬着牙关起床,已经稍迟,无迈并没有等我,我挣扎着出去,叫住她,“我十分钟就好,等等。”

她已经拉开大门,转头说:“少爷兵。”

多年的夫妻——我怒火攻心二日气接不上来,金星乱冒,加上多日来没吃好,一交裁倒在地。

心想,走吧,无迈,我再也不要见到你。

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,医生与妈妈都在。

我听到无迈同妈妈说:“忽然之间他昏过去,我只好把医生叫来,医生说是贫血,吃得不足,睡得不好。”

妈妈说:“你要多照顾他。”

我挣扎着起来说:“不用不用。”

医生说:“当心身体,休息一两天便没事,我先走,有什么事再联络。”

我心灰意冷,“我躺几天便没事,妈妈你请回吧。”

无迈说:“我会照顾他。”

我已放弃,“你管你上班,这里有佣人呢。”

妈妈与医生离去之后,无迈并没有去办公,她在家中打了几个电话,又伏案写报告。

一切只是为了义气,不再是感情。

我深深叹口气,我不能力挽狂澜于既倒,无奈何,无奈何。

没有无迈的生活,永远不会一样,这我知道。

无迈一直是个好妻子,她一直是,一切独立,从不给我任何烦恼,当她离去,我这里便少了一个良伴。从此我孤寂下来,唉。

叫我出去玩,我也不会有这种兴致。

岳母抱了水果来探望我,惊呼:“这是世文吗?怎么瘦得不似人?”

我生气的说:“不要再为我的体重而发表意见了,已经够资料写成一本书了。”

无迈说:“他自己要搞成那样的。”

我说:“明天我就可以上班。”

“请你照以前的生活习惯,不要一早起来送我。”无迈说。

我当着岳母的面前就炸起来,“好让你坐别的男人的车子?”我声势汹汹。

“谁的车?”岳母问:“谁的车?是不是红色的小跑车?”

“一点都没错。”我冷笑。

“那是琼文的车呀。”

“就是。”无迈无奈的说:“琼文来接我已经半年有多,丘世文先生一点都不知道,忽然发现了,就在这里发脾气,这人!”

“琼文是谁?”我瞠目。

“世文,琼文是谁你都不知道?你对我关心点好不好?”无迈皱起眉头说。

岳母答:“琼文是无迈的表妹,去年回来的时候不是替她接过风?”

我忘了,我说:“我要是把人家的表妹记得那么牢,还不是照样动机得咎?”

无迈说:“世文,你几时肯认声错?”

“真的是琼文来接你?”我又问一句。

无迈说:“不,是洛史超人,他染了黑发,变了性。”

岳母打圆场,“你们两个别针锋相对好不好?”

我心想:总比先一阵子,什么话都不说的好。

由冷战变为热战,也可算是一种进步。

岳母说:“夫妻吵架管吵架,最忌提到分手的事。”

“不是我提的,你问无迈。”

无迈说:“妈妈,你来了这么久,也该回家休息去。”三言两语把她母亲扫了出去。

真的与我分手?

我心一阵绞痛,头沉重的倒在枕头上。

无迈跟我说:“下午我要到中区去开个会,少陪了。”

“无迈!”我凄厉的叫住她。

“什么?”

“你要陪我,我要你陪我,”我抓住她的衣角。

“别傻了,又不是什么大病,”她讶异的说:“我生病的时候,你也从来不陪我,我也根本不需要人陪。”她提起公事包,翩然而去。

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愁滋味。

睡又睡不看,又不够力气上街,眼睁睁的看天花板,没有心情看书,听音乐又嫌厌气,身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……

忽然想起一年前无迈动过小手术,她想我告一星期假陪她,我一口拒绝。

真不应该。

但是她一直给我十项全能的感觉。她强壮、磊落、理智,比一般男人还能干,无论什么时候都精神奕奕,毋须我照顾……是以我一直没有插手。

慢着。

开会?我得好好的查一查。

我拿起电话便打到她公司去,“找周无迈。”

“周小姐出去开会。”

“她在什么地方开会?我有要紧事找她。”

“请问什么要紧事?”

“她丈夫病情转剧,要她赶到医院。”我乱吹牛。

“呵,”那女秘书耸然动容,“你打二三四五六到爱皮西公司去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我马上拨二三四五六。女秘书搭女秘书,再转进去会议室,我终于听见无迈的声音。我放心了,她没有欺骗我。

“是你!”她恼怒,“我正在开一个最最重要的会议,你神经病?打响了锣来找我。”

“我觉得不舒服。”我找借口。

“你少跟我装神弄鬼的!”她说:“我信你是小白兔。”她挂断电话。

捱完骂之后我很舒服,伸伸懒腰,没看错无迈,她是个君子。她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。

所以,娶妻娶德,我要是跟那些小女人结婚,意见不合,帽子立刻绿油油。

无迈不会做这种事。

我睡着了。

无迈回来,大骂我。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失态以及动气,什么风度都没有,哗啦哗啦,说她不能再忍下去,叫我尊重她的自由与人权等等。

我说:“不是叫我关心你吗?”

“你不可理喻,丘世文,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的。”她骂我。

她才不可理喻。

“再跟你在一起,我怕会疯掉,我要搬出去住。”

我冷笑,“你敢。你搬出去住,我就不做工,搬到你写字楼去睡,天天盯牢你。”

“我辞职,我到外国去。”

“天涯海角,我跟着你。”

“为什么?”她问:“为什么?”

我一怔,是,为什么?!为什么要这么麻烦?

我冲口而出,“我爱你。”是真的。

“你爱我?”她坐下来,“我不感觉到,三年来你冷淡我,到现在你又跟我捣蛋。”

“三年来我不擅于表达感情——”

“你是郭靖?”无迈很讽刺的:“失敬失敬。”

“看!至少我不是韦小宝。”我叫。

她冷笑连连。

“别这样好不好?”我哀求,“无迈,除非有第三者!有第三者的话,我会死心。”

“我只不过想搬出去独住一个时期。”

“不行。”我说:“要跨过我的死尸才行。”

“你一直说我像个男人,出不出去住有个什么分别?”

“我错了,从你男同事眼神看来,我发觉我错得很厉害。”

“什么都要有人争才好。”

她说:“三年来你把我当一件家具。”

“你不过是要杀杀我的威风,现在你目的已经达到,可以放过我了吧?”

“你简直是个泼皮。”她指着我:“你——”

“还有,在公司里你怎么还以小姐的身份出现?那些男同事根本不知道你有丈夫,打明天起,你要转名字,改为丘周无迈女土。”

“什么?”她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样。

“人家梁淑怡都称周梁淑怡。”我理直气壮,“怎么,改不改?”

“世文,你再不停止无理取闹,我真要精神崩溃了。”

“结婚三年,我根本不懂得争取做丈夫的权利,现在我明白了,现在我要好好的享受一下为人丈夫的权益。”

“你这疯子。”

我才不怕做疯子,我躺在床上悠然自得。

第二天无迈还是没有上班。

我说:“你怎么耽在家中?”

“给你昨天那么一闹,连总经理都知道我丈夫‘病情加剧’,他放我两个星期的假。”

“哎,我们可以到巴哈马去度假。”

“到今天我才真正的服了你。”无迈叹口气。

我打电话去订飞机票。

“世文,你别闹了,我是不会去的。”

我放下电话,”怕什么?怕晒黑?怕晒出雀斑来?反正你变成什么样子,我还是爱你的。“

“我们可不可以好好的谈?”

我静下来。

“世文——”

“离婚我是不会答应的。”我断然说。

“为了面子是不是?”

“不。”我重复:“我爱你,我不能少了你。也许在生活上我疏忽你,我愿意改过,但是我不会同你离婚。这些日子来因为你给我极端的自由与安定,我才能够好好在事业上发展,没了你,我会一蹶不振。”

“说来说去,还不是为你自己。”

“你叫我怎样爱你?有选择就是爱,这是已故小说家徐吁说的。在同类型的女子中我选中你,坚持要你,这便是爱,我相信有许多其他的女子可以给我这种宁静的生活,但是我不会去看其他的人。”

无迈不出声!她深深叹息。

“我可以从头追求你,像以前一样。”

“太滑稽了。”

“如果是有第三者,我跟他决一死战后会得死心。”

“什么第三者?”她愁眉苦脸的说。

“让我们和好如初吧。”

“最可悲的是感情自然的死亡。”无迈说。

我无法说服她。

“我这才知道,我们以前的生活,有多幸福。”我说。

她更正我,“你的意思是,‘你’以前的生活有多么幸福:有一个家,但没有家的负担,有妻子照顾你,但你不必照顾妻子,我知道这是你挑选我的原因,但后来我渐渐替自己不值。人是会学乖的。”

“我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坏,我并没有出去花天酒地。”

“所以我还在你面前呀,你倒试试看去做玩家,我可以向你保证,现在没有什么女人会在家坐着等丈夫浪子回头了。”她尖声说。

我叹口气,“男人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。”

“女人的黄金时代亦已过去。”

“咱们就将就看过吧。”

“世文……”

“不必多说了,”我说:“最可怕的男人是不放过你的男人,现在我决定不放过你,我们夫妻的缘份没尽,即使你不愿去巴哈马,我们还是可以去西贡的白沙湾兜风,天气还没有热,我去为你拍些照片,我有没有同你说过,我有一部莱加三型,我的摄影术不错?”

“为什么以前你不为我做这些?”

我终于认错:“以前我欺侮你,以前我认为你不稀罕这一点,亡羊补牢,未为晚也,兄弟,再给我一次机会如何?”

这两个星期里,我们玩遍了香港的名胜。无迈话不多,但是兴致很好。

女人到底是女人,再爽朗英俊潇洒的还是女人,你若把她当男人,她恨死你一辈子。

我就是犯了这个错。

本来把妻子当兄弟看待是最大的尊敬,但是聪明智慧如无迈都不这么想。

我只好把她当女人,甚至是小女人来服侍。

我开始送大大小小的礼物给她,大至宝石首饰,小至毛毛玩具,带给她那种所谓老土的意外之喜。

又留意她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,故意称赞她。

恢复上班之后,天天坚持接送,一星期起码与她出去吃一顿饭……制造这种无聊做作的所谓生活情趣。

我当然做得好,我说过,我是个中好手。

但是无迈也许满足了,我却失望。这样下去,她跟林小珍张小芳陈咪咪李露露,有什么分别。

我娶的是周无迈呀。

我真正的萎靡下来,但是不敢让她知道,无论如何,我不能失去她。

有一天,我们出外应酬回来,她同我说:“世文,我们不能这样下去。”她看上去很憔悴。

我一颗心吓得咚咚跳:“太太,又怎么了?”

“我嫁的是丈夫,不是司机,要的是伴侣,不是随身女佣,我看你不必再小心翼翼的管接送了。”

我愁苦的看着她——我当初为什么不去追赵小玉王小芬呢,这个周无迈又要闹什么花样呢?

“我看我们还是小外甥打灯笼——照旧吧。”她说完如释重负。

“照旧?”我意外。

“是,各有各的自由,各有各闷,各有各工作,”她长叹一声,“就这样过一辈子吧,我实在不惯被侍候,更不惯看你日渐憔悴,你这个人,早已被我惯坏,算了算了。”她边说边挥舞着手,“是我不好,世文,我以为自己会适应转变。”她终于认错。

一场家庭革命,从此消失无踪。

我乐在心中口难开,表面上委委屈屈说“是”。心里想着第二天又可以睡到日上三竿,哈哈哈哈。

女人,闷说闷,刺激又受不住。这年头,做丈夫不好做。

女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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